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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猪户的离歌:开荒者与驱逐者的斗争

  作者: 来源: 日期:2013-07-03  

  六月二十四日,天河棠下后山。看着最后一头猪被猪贩拉上车,广西灵山人杨红娟如同卸下了一块心头巨石,她庆幸地环视着这座她生活了五年的山头。距她五米之外,她和家人一直居住的屋棚已被推倒,用过的酒瓶和塑料袋随意飘零着。

  这是一群生活在城市最底层的人。二十多年间,他们不断迁入,搭窝架棚,养猪种菜,或在城市里干最脏最累的活。和周边高档住宅相比,这个脏乱差之地讲述着一个彻底相反的故事。

  逐渐瓦解的养猪户群体是城市变迁的一个缩影,“开荒者”和“驱赶者”的角力亦折射了城市管理的冷酷和无奈。

  开荒

  后山的村民总是以后山的“开荒者”自居。“以前四周根本没有一栋高楼,我们比那些富人来得更早。”提到类似“先来后到”的话题时村民们总是一肚子硬气。

  凌晨4时,60岁的花阿姨从自家棚屋走出,来到菜地,又有近百斤的番薯藤等着她收割。接近5时,花阿姨将番薯藤装上自行车,迎着微微露出的晨光骑向车陂蔬菜批发市场。“哐当哐当”,自行车声音响彻棠下后山的村野间。

  花阿姨的棚屋位于一片鱼塘边上,满塘的垃圾似乎要把鱼塘填满,死猪和泡沫充斥其中,但花阿姨早已习以为常,她甚至觉得这里的空气比“外边”要好得多。这是花阿姨住进棠下后山的第15 个年头,她本姓梁,广州人,因为小名“花丫头”,附近的村民都叫她花阿姨。

  说起刚住进这里的时候,花阿姨的表情让人感受得到彼时的心酸:“整座山头只有三四家泥屋,四周全是蒿草,一来这里我和老公养猪、卖菜。因为草又多又高,路又不好走,卖剩下的菜经常会在半路上掉完。那时候这里还有很多蛇,我们就买了很多硫磺洒在周围。”

  广西灵山县太平镇人施全才比花阿姨来得更早。1990年,19岁的他来到棠下后山山头,眼前看到的是一座又一座的坟墓。初到广州的他没处落脚,和占有鱼塘的棠下村民说好,帮其看管鱼塘,条件是租下鱼塘边上的房子,这一住就是23年。“这里的每一条山路都是我们踩出来的,我们是这里的开荒者。”

  施全才和花阿姨属于第一批来到棠下后山的居民,在此之前这里为两个农场占据,地形以山林地为主。“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周边除了广州氮肥厂之外根本没有一栋高楼,我们比那些富人来得更早。”每次提到类似“先来后到”的话题,施全才总是一肚子硬气。

  随后的20多年中,不断有人从外地迁徙而来,山头开始陆续被人占据,棚屋越来越多,住户变得越来越密集,村落初成规模。这其中,来自广西的迁徙者占据绝大部分,广西人中又以灵山人为最多,他们的谋生手法只有一个养猪。

  施全才解释,灵山一直都有养猪谋生的传统,而棠下后山简直具备养猪的绝佳条件:首先,大片的山地可供搭建养猪的猪栏,这是城中不可能具备的用地条件;其次,周边城市生活可提供养猪用的潲水,大大降低养猪的成本;第三,城市生活对猪肉的需求巨大,会有买家主动进村来收猪。“我带你,你带他,亲领亲,越来越多的灵山人来到棠下后山养猪了。”

  带动迁徙的另一个利好条件是道路条件变好。2000年后,进山的水泥路修成,这给出入的村民带来极大方便,更多的人开始进入,村落的规模也愈发成型。“水泥路修成后,路通财通,人也慢慢多起来。”花阿姨说。

  接着又通了电,还有人修了排污渠道,直到现在,后山的村民一直挖井打水,但这不会让村民觉得不方便。施全才们总是以后山的“开荒者”自居。“我们来之前到处是荒山野岭,后来变得人丁兴旺,虽然这块地之前是属于珠江投资集团的,但他们迟迟不开发,我们住下去也理所应当啊。”

  被逐

  周边小区针对后山村民污染空气的投诉从未间断,但养猪户如同“春风吹又生”一般,一批走了又来一批

  陈凤兰2000年左右从广西贵港来到后山,“到大城市赚钱给孩子读书”。她一直在周边的住宅小区做环卫工人,每月可以挣到1000多元。在城中村租不起房子,她只能在后山租窝棚居住,每年给棠下的村民1000块房租。

  在小区扫地时,她能闻到恶臭。她明白,这种气味来自养猪户长时间烧煮潲水,以及电子垃圾清捡时塑料表面的焚烧。抱怨臭味的居民越来越多,这使得陈凤兰工作时不敢轻易提到自己居住在棠下后山。

  来到后山的人越来越多,最多的时候整个后山有超过1000人,几百户养猪户。热闹的氛围让村民感到欣慰,但他们也逐渐感受到“外边的人”的敌意。周边居民认为他们污染了空气,这种感觉在周边的中海康城、汇景新城等楼盘落成入住后越发明显。来自天河区和棠下、车陂街道的投诉也与日俱增。

  2004年起,相关部门开始陆续派出人手对棠下后山的养猪户进行整治,并在当年拆除养猪窝棚数万平方米。这种整治强度在亚运会前达到高峰,并且持续至今。

  强大的压力使得后山村民不得不收敛。一批批的养猪户离开,没离开的人也开始谋划转行。有人在村里开起了小卖部,有人去周边的工厂里打工。还有人把养猪棚迁入更深的山里,希望借此逃脱拆除。

  2005年后,养猪户杨武山不再养猪,因为“猪棚迟早都要被拆”。但他发现,仍源源不断有人从老家灵山过来,继续操持着养猪的事业。“一批人走了又有一批人来,这里实在是养猪的好地方,刚来到广州,找不到工作也只能养猪。”

  棠下街道办一工作人员告诉南方日报记者,虽然城管等执法部门一直严格整治后山的非法养猪行为,但由于重新搭建猪棚的成本很低,不少养猪户被拆除后重建猪棚,这使得多年来非法养猪一直难以根治。他同时认为,整治行为取得了不错的效果,“2009年之前这一带聚居的养猪户一度高达三四百户,经过持续整治之后只剩下几十户了”。

  要求珠江投资集团有所作为的声音也越来越多。上世纪90年代,珠江投资集团购得棠下后山地块,但多种原因未能开发,致使该地于2004年被国土部门强行收回。此后,由于前期已经投入开发,身份变成了前业主的珠江投资集团仍主动担起管理这片土地的职责。

  杨武山表示,珠江投资集团一开始在山上建了围墙,并设了3个通往外边的出入口,每个出入口都有保安把守,但村民常常和保安打架,好几次还叫来了派出所,但警察也没有办法。“他们又想了个损招,在村里的一条主干道上浇筑了三根水泥柱,不给村民的车通过,我们就把柱子推翻了。”

  直到现在,针对棠下后山的臭气投诉仍在进行。年初搬进中海康城的业主唐小姐入住后就发现臭气不断,等她尝试了解臭气来源,吃惊地发现身边的邻居已经就此投诉了好几年。“我还特意去后山看过,实在太脏太臭,但他们生活也很艰辛,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她告诉南方日报记者。

  离开

  未来让李木松感到迷茫,后山不能养猪了,老家也已经回不去了。杨红娟则想去中山碰碰运气

  上月24日是棠下街道“通牒”后山养猪户将猪棚和窝棚拆除的最后期限。今年春节后,车陂、棠下街道陆续开展针对违章搭建窝棚、猪棚的专项整治行动。上一个“通牒”期限是当月12日,棠下街要求养猪户在此日前将猪只自行处理,并自行拆除物棚。为给养猪户充裕的时间,棠下街道将“大限”延长至24日。

  2008年来此养猪的杨红娟忍痛在24日将猪卖掉。她原计划这批猪最好在10月出栏,这样每头猪就能长到220斤以上。按照现在的重量,她每斤只能卖5块多,而超过220斤的市场价要贵2元钱每斤。

  24日下午,杨红娟将最后一头猪拉上猪贩的车后,她庆幸地吁了一口气,虽然仍遭受了一些损失,但毕竟已经将猪处理完毕。在她的身边,住了5年的屋棚已在半小时前被拆除队伍的勾机捣毁,散落的木板压在来不及收拾的瓶罐和抹布上。

  同是灵山人的李木松告诉南方日报记者,养猪一年忙到头,纯粹就是挣个辛苦钱。“一只猪苗650块钱,养一年养到200多斤,每斤卖7块钱最后一头大概1800块,每头猪大概收入1300块,刨开每月的600元潲水费、养猪的人工费,还要保证猪的存活率有80%以上才能一头猪赚个二三百块钱。我养个五六十头,一年也就挣1万多。”

  李木松的两个孩子在棠福小学上学。他说,自己每天4点就要外出收潲水,天刚亮就要回来给孩子煮饭,然后又马不停蹄煮潲水、喂猪、洗衣服、做家务,晚上哄完孩子睡觉也已经11点了。“因为没技术没文化才靠养猪维持生计的,如果有老板愿意要自己打工,根本就不愿养猪了!”

  对李木松而言,老家已经回不去了。“当初只分了5分地,有了老婆孩子后根本不够吃。”未来让他感到迷茫,他甚至都来不及打算,因为还要想办法把剩下的小猪处理掉。杨红娟则想去中山市碰碰运气,“这里是不能养猪了,但有老乡说那边可以养,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足够大的地方建猪棚。”

  在李木松和杨红娟的四周,天河区和棠下街道组成的拆除队伍沿着通向山头的道路一路拆除,车辆声,猪叫声和人的叫喊声不时响彻空中。一车车的猪被猪贩从后山拉走,不断有人站在路边,眼神空洞的看着远方。

  这一天,陈凤兰特意和物业公司请假回家。虽然被通知住宅屋棚可以延迟到7月初再拆,但是她还是担心回来之后看到家里已经粉碎。如今,她最担心的是屋棚被拆后读小学的孩子没地方住,“后山有很多住着屋棚、在附近棠福、博雅等学校上学的小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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