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价高,产奶少,乳头坏,配种难,产犊杂,系谱乱……最近,来自河北、黑龙江、辽宁三省的部分农牧民群众代表相继来到半月谈编辑部,倾诉他们深受进口新西兰劣质奶牛坑害的痛苦与愤怒。半月谈特派小分队记者奔赴三省深入调研。
半月谈独家调研发现,三地接连发生的劣质洋奶牛事件给当地购牛户造成数千万元的巨额经济损失和沉重精神压力,有些农户因此焦虑失常,甚至喝药自杀。新西兰劣质奶牛事件不啻为一个强烈的预警信号,当前奶牛进口热中的质量隐患与监管软肋集中暴露,国内优质高产奶源的瓶颈也随之凸显。
塞北管理区:“户养三头牛,吃喝不用愁”成了鬼话
“温饱靠耕牛,小康靠奶牛”。做梦都想过上小康生活的魏连义对半月谈记者却谈“牛”色变,百爪挠心。在河北张家口塞北管理区(原沽源牧场)榆树沟管理处奶牛小区,他眼瞅着面前17头养不起又退不了的劣质洋奶牛,耳听着它们在栏舍里大口咀嚼草料的沙沙声,就气不打一处来:“再养下去活活是个祸害。”
魏连义,一副忠厚、刚毅的模样,面色黑红,浓眉大嗓。去年6月,在塞北管理区的强力宣传和统一组织下,这位燕赵汉子贷款33万多元,按每头18420多元的单价,购进新西兰奶牛17头。买回家才发现,这17头奶牛大都是“问题奶牛”,不是乳头坏死挤不出奶,就是空怀,不发情,配种难。最为要命的是,这些洋奶牛泌乳高峰期短,产奶量极低,还远远比不上本地奶牛。
魏连义给半月谈记者掐算了自己的一笔损失账:自2004年6月1日买回家至去年底,17头牛产奶款才35900多元,而此间花费在17头牛身上的饲料款就将近4万元。要是再加上贷款利息、养牛小区租金、人员工资、医疗费、水费、青草费等,总共估算下来,一头牛一年至少得亏损8000多元。
“户养三头牛,吃喝不用愁;户养十头牛,当年起座楼。”当年塞北管理区动员群众养牛发家的标语,至今仍赫然写在养牛小区的围墙上。而对魏连义家而言,17头洋牛却使肩上陡然起座山,一座债务之山。
人间四五月天,塞北管理区牧场草色尚未返青,沙化的草原望去一片苍黄。旋风沙尘中,记者接连走访了几十户人家,发现的问题惊人地相似。
榆树沟管理处的郝瑞老两口贷款27万多元买了14头新西兰奶牛,其中奶头坏死的有6头,不发情、怀不上犊的有9头,每头每天挤奶只有10来斤。苗喜珍贷款买了17头新西兰奶牛,只有12头勉强挤点奶,每天挤奶量低的七八斤,高的也不过20斤。而根据苗喜珍、徐河生、史富生、田树禾、贾文等众多养牛户的多年经验,奶牛每天挤奶三四十斤才能保本算平账,30斤以下净亏不赚,毫无饲养价值。
受近年各地奶牛热影响,塞北管理区去年一次性共引进新西兰奶牛900多头,奶农贷款将近2000万元。塞北管理区畜牧局局长钟森钢向半月谈记者提供了今年元月26日张家口市畜牧水产局提交给市政府的一份调查报告。调查报告称:
全区累计发现141头牛有乳房病变,涉及97个贷款养殖户;全区鉴定出空怀牛34头;奶牛泌乳期短,多数产奶量8~10公斤;产犊后长时间不能正常发情,发情配种率仅为20%;犊牛毛色杂,发育慢,品种不纯。
其实,早在这批洋奶牛尚未分到每户手中,在河北海兴隔离场隔离检疫期间,洋奶牛问题就已经有所显现。在青年兽医田石磊家,这位曾在隔离场呆了近两个月的小伙子向记者透露:“当时我们几个兽医就感觉这批洋奶牛一点也不理想,怀疑新西兰出口商以假乱真、以次充好。说是荷斯坦牛,但体形矮小,毛色不纯,病牛率高。”
同去海兴隔离场的另一位兽医助理米秀林也证实了田石磊的说法。
双城、北安:一半母牛不发情,洋奶牛制造家庭悲剧
在黑龙江双城、北安两市,与张家口塞北管理区同一渠道、同批同时引进的新西兰奶牛同样难逃厄运。
北安境内的黑龙江省赵光农场委托北京鑫茂嘉旭进出口有限公司帮助职工引进新西兰奶牛。“我们原定引进300头牛,但在海兴隔离场隔离一个半月期间,我们现场就查出几十头有乳房炎和不带犊问题,于是退给了鑫茂嘉旭公司,实际引进238头。拉回农场分给103户人家后,一年来问题接踵而至。”赵光农场畜牧科科长李迎新告诉半月谈记者:51头奶牛患有乳房炎、乳头萎缩;22头患有其他病症;还有3头牛进农场一周内不明原因死亡;产后母牛不发情的有109头,占应配奶牛的一半。
李迎新科长还透露,进口奶牛实际情况与委托购牛协议不符之处甚多:所引进的238头牛,怀孕证书一直未到,有59头牛对不上系谱(有关奶牛品种、出生日期、疫情健康以及父母代和祖父母代情况的档案),有41头体重达不到合同约定的330公斤,部分奶牛在出生才12个月后就过早配种。
至于单产奶量,更是李迎新诟病的焦点。“按照委托购牛合同约定,奶牛第一胎泌乳期产奶量起码应在日均15公斤左右,但这次进口的奶牛绝大部分远没有达到这个标准,高产期短,目前200多头奶牛基本都已停奶。”
半月谈记者又来到被称为“全国奶牛第一县”的双城市(县级市),该市畜牧局局长张连国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称,2003年市委、市政府就提出,要用两年时间从国外进口2万头优质高产奶牛,以缓解当地奶源供给不足问题。没想到这次引进的奶牛,产奶量大部分没有达标。
双城市民政局干部王新民与部队战友及其他朋友筹措100多万元,15人合伙一下子买了74头新西兰奶牛,损失尤其惨重。“你说气人不气人,不少牛的系谱都是假的,其中一头牛居然给整出3个系谱来。”王新民又痛心,又委屈,“一些朋友甚至怀疑我是存心坑骗他们钱财。”
今年4月19日,半月谈记者冒雨在双城市水泉乡三林村调查时,听到了“问题洋奶牛”引发的一幕幕家庭悲情:
于成立家抬款(借高利贷)买回一头洋奶牛,产后出奶太少,扣去饲料款,根本无利可图。他的妻子受此刺激精神失常,靠服用安眠药才能控制情绪。闫太启家自打抬款买回一头洋奶牛后,家庭的火药味愈来愈浓,妻子与他闹离婚,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老村支书范业发一家七口,有四口聋哑,一头劣牛使这个三代之家的经济状况雪上加霜。
有高中文化的村民张衡在他的备忘录里这样写道:农户发展奶牛的梦想破灭了,原本就不富裕的村民们背上了沉重的外债。
阜新:两头病牛买回家,农妇喝药送了命
洋牛之祸并不仅仅发生在同批次引进的奶牛中。在辽宁省阜新蒙古族自治县,由政府倡导农民贷款4000多万元引进的2300多头新西兰荷斯坦奶牛项目,也倒了大霉。
2003年12月,阜新县畜牧局以阜新种牛场的名义,与中国科技咨询中心食品技术服务中心签订购牛合同。这家企业又委托北京鑫茂嘉旭进出口有限公司代理购牛。2004年6月,阜新县共有9个乡镇、18个村的300多农户买走了2360头所谓新西兰荷斯坦奶牛,最多的买了200多头,每头牛交到农民手中的价格是1.9万元。
当众多养牛户听信政府宣传,欢天喜地地把所谓优质新西兰荷斯坦奶牛牵回家不久,问题就接二连三出现了。记者从阜新县畜牧局了解到,截至去年底,有700多头牛得了乳房炎,25头生殖器官发育有缺陷,疑似空怀(包括屡配不孕)的有277头,日产奶量在10公斤以下的占85%左右。
沈阳农业大学何剑斌博士在与一些购牛养殖户座谈时说:“新西兰的好奶牛已差不多让我们国家给买光了,现在你们这批牛每头也就值7000块钱。”对于这批牛的系谱迟迟不到位,何剑斌博士认为也很不正常。
阜新县畜牧局新上任的局长白皓与副局长马如信向记者坦承,“这批牛的效益没预想的好,这次是个教训。”
买了112头牛的伊吗图镇吕家店村农民石爱军气愤地说:“我养了8年牛了,第一眼就感觉这牛太差了,是‘垃圾牛’,根本不是宣传的那样。”
该县新民镇农民郭树海与妻子张淑珍把房子抵押办了贷款,才买回来两头新西兰奶牛,然而牛到家后就得了病,花2000多元也没治好,产奶量很低。由于压力太大,张淑珍想不开,竟喝农药自杀了。
政府-代理商-外商,谁来为奶农巨额损失埋单
令人惊愕的是,就在半月谈记者马不停蹄地辗转三地深入调查之际,内蒙古、陕西两地又分别传出劣质洋奶牛坑苦奶农的信息。根据陕西省有关部门的调查,当地进口澳大利亚奶牛存在的突出问题与以上三地“同病相怜”:无完备的档案系谱;产犊品种不纯;产奶量较低。
在黑、冀、辽三省发生的劣质洋奶牛事件中,广大奶农无疑受害吃亏最大,一些地方政府及其有关部门也教训匪浅,难辞其咎。而有关进口中介商和海外出口商更成了众矢之的。
为摸清底细,半月谈记者以一个在校大学生的身份,以代中部某村委会咨询引进1000头奶牛事宜为由,拨通了北京鑫茂嘉旭进出口有限公司的办公电话。一个自称是项目经理、姓潘的男同志在电话中热情而温文尔雅地说:“从国家放开活畜进出口权后,5年来鑫茂嘉旭公司已经代理进口了几十船活畜,前年代理进口了20多船,去年代理进口了10多船,每船都在3000头左右。我们主要从澳大利亚、新西兰进口纯种荷斯坦牛,产奶量高,养牛户回报率高。”
电话中,这位项目经理一再承诺,本民营公司有信誉保证,进口活畜质量一直不错。当记者问起公司有无接到各地购牛户投诉时,对方回答“没有”。
5月11日15时,半月谈记者直接找到位于北京朝外大街吉庆里的这家进出口公司。我们提出要见公司总经理,该公司一位男同志说“老总不在,出差了”。我们又以塞北管理区购牛受害户亲友前来咨询的名义,与该公司具体经办这项业务的项目经理赵蕊进行了1个小时的交谈。
“现在塞北管理区购牛群众对这批奶牛意见很大,纷纷要退牛赔款。”
“这个我们知道,塞北管理区的领导跟我们说,他们压力很大,都快疯了。作为代理商,我们一直在想办法,尽全力与新西兰农业部、贸发局、出口商等反复交涉,力图通过协商索赔。”
“目前协商进展到什么地步?”
“协商有一个过程,比较艰难。出口商不太负责任,我们只能找新西兰官方从中施加压力。”
“万一最后索赔无果又将如何?”
“(不太有把握)万不得已时,我们也许会考虑寻求国际仲裁。”
“你们公司进口业务量如此大,业务人员有多少?”
“我们公司所有人员加起来总共才20来人,项目经理4名。塞北管理区政府没派人到新西兰选牛,而是由我们公司指派两位同志去挑选的。”
“你们是整船进口,一船都在两三千头,光塞北管理区一次就订了上千头。只有两位同志前去选牛,又如何能应对过来呢?如何严把选牛质量关呢?”
“………(没有正面回应)”
在张家口塞北管理区,管理区副主任赵守强给半月谈记者提供了北京鑫茂嘉旭进出口有限公司于今年3月23日发给塞北管理区的一份传真材料。上称:“我们于2005年1月初委派公司专职高级畜牧师前去调研,初步认定主要是产奶量低、配种困难、乳房炎等疾病问题较多。”“从这几年的操作经验看,新西兰奶牛确实存在着一些问题,尤其是怀孕牛(配种过早)。在这次事件发生以后,公司也认真反思了自己的问题,与澳大利亚、新西兰的政府及最大的畜牧业公司多次洽谈,为国内进牛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寻找答案。”
迫于受害群众不断集体上访的压力,塞北管理区就“问题奶牛”事宜与北京鑫茂嘉旭进出口有限公司进行了多次交涉。“然而,时至今日,索赔事宜仍不见任何实质性进展,”在半月谈记者反复问及这一问题时,塞北管理区副主任赵守强一脸无奈。“海外出口商一直没有书面答复,电话中也声称他们不愿承担任何责任。”
退赔问题一天解决不了,受害群众就一天安生不了,管理区也一天消停不了。就在半月谈记者在塞北管理区办公室采访的整整一个上午,来自小城子、东大门、榆树沟、沙梁子等各个管理处的受害群众纷纷聚拢来讨说法。滚雪球似的巨额债务使这些平素老实巴交的燕赵民众此刻群情激愤,个个面红耳赤。
“我们都被骗了,我们准备起诉!”黑龙江省赵光农场场长吕贵山表示,他们决心拿起法律武器为群众维权,为此请来黑龙江大学司法鉴定中心的几位专家,为胜诉提供有效力的鉴定证据。
双城市畜牧局局长张连国和塞北管理区副主任赵守强均当面对半月谈记者称,他们亦不放弃下一步进行诉讼的权利。